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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先行告辞了，捕役。”段繁这才意识到自己与裴安野对视的时间太长了。他赶忙也同廷尉道别。
见对方朝自己走来，裴安野并不招呼，转身步入室内。段繁跟上她，想问她怎么在这诺大的要塞中找到自己，却没有问出口。最后裴安野打破沉默：“吃得可满意？”
“你没参加宴会？”
“没有。”她领着段繁快步拾阶而上：“使符拿到了？”
“拿到了。”段繁说，“有一个……氦闪有个任务。想必你已经听说。”
“嗯哼。”
“尹尉正准备让我随组出勤。”
“对。”
“你该有权利拒绝吧。”
“当然。”
“那么？你怎么说？”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不想有人拖你后腿？”
“别来这套。你才不关心拖累谁，你只想跑路。”
“就算是，就算请你帮忙。”
裴安野半是打趣半是认真：“我为什么要帮你？”
“为何不？这对你和我都有好处。”
裴安野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向段繁：“想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嗯？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他妈什么好处坏处。因为我乐意。”
“……我知道你恨我。”
“别自作多情。”她丢下段繁继续朝前走。
段繁哑口无言。但此时除了追上去别无他法，他心烦意乱地追进一部老式电梯，与裴安野前往宝藏库。随着楼层降低，照明愈发昏暗，仿佛他们正在坠入一片黎明时分的迷雾。透过笼式轿厢的栏杆，段繁明显能感到，不光是外面的灯光，连视野都跟着逐渐模糊。最后，电梯在刺耳的噪音中缓缓停在最底层——至少段繁认为是最底层。这部电梯并没有键盘，只有一个像飞机上节流阀状的操纵杆来控制升降。
走出电梯，他们来到一处墙壁贴满黑色琉璃砖的狭长区域。雾气般的压抑感依然笼罩在段繁胸口，他甚至产生了种奇怪的念头：只要屏住呼吸，或许就不会被某些东西侵入。
裴安野也不言语。此地带给段繁的难以名状的情绪，让他无心再继续之前与上司的争辩。不仅如此，暗影之下似乎藏着充满渴求之物，这东西在裁决——是的，裁决，段繁唯一能想到的词，它在裁决他的去留。以一种非同胁迫，却又令人感到恐惧的静默进行裁决。它在无声地命令段繁留下，走完这条他本无意探求的路。狭长区域的两侧，相隔五六米的距离摆有一种景观植物，似乎是滴水观音，但因为光线的原因看不清细节。段繁则认为这些植物全是假的，而且它们的枝叶纹丝不动，给人的感觉更像雕刻品。狭长区域通向尽头楔形的入口，入口处铺就大理石板的地面上，是一幅带黄铜镶边的理事庭徽标镶嵌画，它与宴会厅内的巨型徽标有些不同：除了尺寸小了一半外，“倒三角+大脑”徽标外缘增加了一圈齿轮形状的底纹，以及一把自上而下贯穿徽标的黑钢剑图案；此外，外圈上刻有“特殊管控与制造所”的字样，也就是理事庭成员口中常提到的“控制部门”正式名称。站在入口前，灯光变得有所明亮，段繁心里的压抑感却更重了。他联想到了大法院之类的地方。
进入控制部门之后，首先是一道铁丝网组成的临时屏障拦在他们面前，屏障中间的过道上有两台跟传输中心一模一样的X光安检机器，分别对应进出双向。在他们前面，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接受检查。段繁注意到安全员对此人表现得颇为恭敬。当这个长者侧过脸交谈的时候，段繁认出他来——雷木凡，辛尉右刚在宴会上向他介绍过的那位高层之一，如今特殊管控与制造所的第一把手。
雷木凡听到脚步声，也回过头来；显然长者认识裴安野，立即抛出他堪称标志䗼的慈蔼笑容。虽然他缺少领导架子，但段繁从第一眼就能断定，这人实际绝非看起来这般充满善意。
“年轻人，刚来？”
没料到雷木凡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抛给自己的，段繁生硬地回答：“并不算是。”
“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呀！”
裴安野跟在长者身后走过金属探测门，同时补充道：“捕役段繁刚刚被编入氦闪组，我们去取他的设备。”
“好，我领你们去，这边走。”
“这事就不耽搁您……”
“不打紧，我这不是顺路的嘛！”雷木凡说罢便笑着去到前面引路，他走起来生风，皮鞋后跟踏出轻快响亮的步调，姿态全然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即便是铁板一块的尹为正相比起来，恐怕也差了他几分神气。
穿过安检通道，三人正式进入到控制部门。一片地下停车场般的空阔区域，地面浸在一层浅水之中，水面有阵阵的乳白色雾气升起。虽然这里的雾气实实在在存在，却并不再给段繁压抑感。空气变得凉爽湿润，就像地下溶洞中本该有的感触。两丈宽的步行道架在一条钢化玻璃铺就的栈桥上，从袅袅水雾之间穿过。在栈道两侧，许许多多的金属板材搭建的方舱，由许多拐来拐去的岔道连接到主通道，每个方舱的墙壁上都标有阿拉伯数字编号，但除此之外再无其它信息。段繁一走上栈道，心跳便不由加快起来。他记起来，十一年前自己曾到过这里，在他与沈臬偷偷溜进主脑控制室的那个夜晚。他正是经过了这条钢化玻璃走道，只不过当时并不是从正门进来的，而走道的两侧似乎也没有这些像实验室般的方舱建筑。他试图回想起更多细节，但记忆已步入大脑深处那片泥淖之地，再难前行半步。他甚至完全无法记起前往主脑存放区的位置。又或许，位置早已经变了。
本该如此。
雷木凡走到编号为7的方舱前，示意裴安野和段繁停下来稍等。段繁刚想发问，7号方舱的门便朝一侧滑开，一位穿着钴蓝色连体制服的工程师牵着一条老狗走出来。
“今早是你帮忙把它带回来了？”雷木凡问。
“是我带回来的，所长。”年轻的工程师回答。
“好，牵它过来，我自己送过去。”
“它现在好像不太喜欢去湖边上了……”工程师迟疑道。
雷木凡说，“那是因为池子里头养了个大家伙。别说是狗了，狮子看了也要跑路！”
段繁似乎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之前在城下区码头他遇见的老御神役白黎，和那头在接受“驯化”的巨型水怪，想必就是雷木凡口中的“大家伙”了。在他身旁，裴安野则一直盯着吃力行走的老狗。它喘气的频率可远比步子快，看起来随时会毙命。按裴安野的䗼子，这老狗的缓慢动作简直会把她逼疯。段繁猜她从进“控制部门”起就已经不耐烦了，只是不便抗拒眼前这位理事庭高层的“好意”。
段繁把注意力也放到狗的身上，这是一条黑色拉布拉多犬，早已步入狗的耄耋之年，稀疏而黯淡的毛发像稻草一样披挂在干瘦的身躯上。工程师将狗绳交到领导手中，便返回方舱。雷睦凡则半跪下来，热情地呼唤老狗：“晓彻，来。”但狗的反应颇为迟疑，似乎在努力回忆起这个名字。
“晓彻……”段繁看着这条垂暮老狗，几乎脱口而出道：“你是老雷？”
雷木凡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一边亲昵地捏着老狗的脸颊，一边扭头反问：“我认识你吗？”
“抱歉……”段繁解释道，“我们应该不认识，不过……简单来说，沈臬是我哥哥。”
“你是沈臬的弟弟？”他眯起眼来。
“恕我冒犯。之前是听一位工程师提到过您。”
“是嘛，谁？”
“徐文新。”
“噢。”雷木凡听到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他很久之前就离开这儿了，我跟他并没什么来往。”
“我们就先走，不再打扰您了。”段繁说着看了眼裴安野，上司抱着手臂，回以他一个眼色。
听到这话，老头脸上忽然又恢複了精神，笑着向捕役们道别：“你们继续往前走到底，之后右转沿回廊走到对侧，有一扇半开的圆形金库门，穿过门就到宝藏库了。”
段繁道谢后，赶紧跟上裴安野离开。
“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他低声问。
“当然不是。”
“那他为何非要给我们引路？”
“你自己想想原因吧。”
按着雷木凡指引的路线，他们穿过迷宫般的方舱群，来到来宝藏库外。
“你再继续这么口无遮拦……”裴安野刻意停顿，似等待被段繁打断。
“怎么？迟早得吃亏？”
“怕是还嫌不够？”裴安野一针见血道，“当真一无所有，理事庭就找不着办法修理你了么？”
段繁本以为，作为理事庭最重要资产的存放地，宝藏库应该会再设置一轮安全检查，但实际上这里却什么也没有，甚至连一个警卫都看不到，只有雷木凡提到的那扇夸张金库门——果真就像段繁看过电影中的银行金库一样，圆型钢制大门足有一层楼高，厚度超过一米。但门是半开着的，裴安野领着段繁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段繁只能猜测，这道门只是装装样子，毕竟在熵传输罗盘面前，所有铜墙铁壁都形同虚设。
门后是一条笔直的走廊，两侧均由整面的做过磨砂处理的玻璃幕墙隔开。走廊里空空如也，地面上也不再有任何指引线。走廊视线的尽头，被一整面的塑料密封布阻隔起来。虽看不到，但段繁产生了一种确信，隔离布的后面，才是“关键”。透过走廊两边玻璃，段繁隐约能看到左侧幕墙后是个像服务器机房的空间，里面摆着成排的立柜，柜子之间还有点点灯光闪烁；而右侧幕墙后则是几张并列摆放的金属长桌，桌子后面是一片堆料区。段繁跟随裴安野走到通道中间两扇对开的门口，进入了右侧的空间。
没了玻璃的阻隔，段繁不由惊叹起来。他从没未过，也根本没想到理事庭竟有数量如此庞大的流钢储备——围绕在几排长桌周围，皆是灰黑色的钢锭，层层叠叠交错码放在双层镀锌卡板上，粗略一看，也至少得有二三十板。其中一些被防潮布遮盖起来，一些则赤裸裸地堆放在荧光灯下；段繁看着这些钢锭，感觉像在透过黑白滤镜看成堆的金砖。不，这东西的价值同等的黄金根本无法比拟。他忽然意识到，都说黑刚剑在御神役代代相传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节省稀缺的材料，可单就眼下的场面，这说法似乎颇为牵强。
裴安野发声了，但不是冲段繁。她的招呼对象，在第二排桌子后，一个身着灰色石棉围裙高个男人。
“你怎么……”段繁没想到这个男人比起流钢锭更让他惊讶，他打量了几遍对方的五官，确认绝无认错，“缝人？”
男人略微一愣，接着便笑着摇头：“我不是缝人。”
“可你……”
“双胞胎貌似也不算什么奇事吧？”男人说，“你可以叫我逢心匠。”
段繁握住伸来的手，逢心匠的手掌柔软且微凉：“我是段繁。”
与他那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且充满傲气的兄弟不同，逢心匠举手投足都更像个真正的工匠，亦或是艺术家：米黄色衬衫的袖子很随意地卷到手肘处，围裙也脏得恰到好处。段繁很自然地觉得他更讨人喜欢。事实也是如此。
“欢迎你，段繁。”他说话的语气既不傲慢也不谄媚，却又能感觉到特别的分量。初次见面就像是与你早就认识。
“我们来取氦闪组捕役段繁的设备。”裴安野开门见山道。
“明白。”逢心匠松开段繁的手，旋即翻过手掌，“你的使符，捕役。”
段繁掏出使符，递给对方，逢心匠并未伸手接，而是弯下腰来查看了一番，然后转身将来客们引到一排长桌前。桌子中央，一只比15寸笔记本电脑包略小的银色匣子，摆放在黑色的软垫上。匣子外壳似乎是铝制的，两侧窄面为六边形而非矩形，也就是说，匣子一共八个表面，这一点使得它无法真正意义上“平放”于桌面。匣子的每条边缘均做了弧形处理，工艺颇为精细，但外壳看上去已非常陈旧。
逢心匠指着匣子顶部一块圆形的黑色圆形区域，似橡胶质地，有茶杯垫大小，说：“请把使符放在这儿。”
段繁照做了。使符一接触到匣子表面，这块“黑色橡胶”就像是融化了一般，将使符缓缓吞没。接着榫卯匣的侧面亮起两盏黄色的呼吸灯。它们闪烁了大约十秒后熄灭，随后，使符又“浮现”出来。
“好了，已经完成配对。”
段繁伸手取回使符。拿的时候，他故意让手指触碰到匣子，却发现“橡胶黑色区域”摸起来是坚硬的，就像其他金属部分的手感一样。逢心匠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好奇心，立刻补充道：“你可以直接拿走这个匣子，它暂时归你保管了，捕役。”
这与他记忆中的东西相去甚远。段繁伸手握住两端，立起匣子，感受它的分量。他的手指抚过边缘的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和缺口：“看来前主人不怎么保养它。”
“你说的前主人，很不幸，已经死了。但若不是这个匣子替他挡了几下，他的遗体可能就被切成了碎片……”看到段繁脸上的表情，逢心匠苦笑道，“不过别担心，所有捕役的设备回收之后我们都有做过全面的消毒和微生物检测，你可以放心使用。当然，我希望你永远不用遇到需要拿榫卯匣来当盾牌的情况。虽然它的确是流钢合金的外壳”
他说完推开桌上的软垫，又拿出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交给段繁：“里面是传输协议卡，以及一本《新谶鉴》，请拿好。建议你把卡片上的口令记在脑中。标准传输协议的口令都是可重複使用的，临时协议则需要通过你的长官获取。”逢心匠说着冲裴安野点头。
“介于你曾经接受过完整的训练，我就不再赘述榫卯匣的功能，只说一下基本操作：匣子已经完全实现了数字化，在最新的版本下，激活状态的榫卯匣接收口令后，呼吸灯会变成白色。接下来，你只需在侧面的生物识别孔验证你的身份即可——血液及各种分泌物，例如唾液、汗液、尿液均可用来进行生物验证。当然出于卫生角度考虑，非常不建议你用最后一种方式。”
“我尽量。”段繁回答。
“验证后，匣子在五分钟之内可以无限次的开启。之后便会锁闭，需要再次进行生物验证。强行开启匣子是无法启用传输功能的。
此外，特别提一下伪装模式。在此模式下，榫卯匣会处于‘假死宕机‘状态。”逢心匠接着说，“在外人看来，它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手提箱。这是为了应对不得以接受检查的情况，例如必须搭乘公共交通时，能及时回避X光扫描或开箱查验。伪装模式下匣子内默认会放置一台单反相机和镜头组。你只需要跟检查人员解释这是一只……造型有点别致的防潮箱便可。”
“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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