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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繁坐下来等待其他人。他要去“蓝房子”。“你还没到过蓝房子吧？”昨天傍晚辛尉右在电话里问。
“蓝房子？”
“给捕役外勤专门开设的传输路线主节点。”
“没有。”
“明早7点，去外务及技术中心西区一楼，通讯部准备区集合，别迟到。”廷尉说完挂断。
跟着技术中心地上绘制的错杂引导线，段繁早早赶到了碰头地点。为避免节外生枝，他又特意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达，没料到准备区的灰色地坪上空无一人，倒是隔壁的小型靶场传来动静，段繁走过去一探究竟。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规划，这座半开放的靶场被设计紧挨技术中心西侧外墙。在靶场三号位，有个剪着褐色平头的白人男子摆弄着一杆猎枪。训练尚未开始，靶场除了他俩，便只有尽头一排起倒靶纸上的假人了。射手听闻脚步声，转过头来，向段繁致意，他提起上膛的武器抵在肩窝，做预备射击姿势。
“什么时候能玩猎枪了。”对方的反应让段繁感到需要表示足够的友好。
“自娱自乐而已。”射手听懂了，而且回答得字正腔圆，没有任何口音。
“听起来不像理事庭的风格。”
“确实，是NBS引入的。”射手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痞气的笑脸。
“你是NBS的？”
“不，和你一样。召回的捕役。咱们都是老人了。”他虽这么说，但年纪看起来更大。
“你认识我？”段繁走到他侧面，发现射手脚边的台子上放了只黑色单肩包，拉链开着，露出灰色榫卯匣的一角。他是御神役。
“当然，我们是一个团队的。”射手抱起猎枪，把枪托扛到肩头，“也许你在丘吉尔行动的时纳闷过，为什么氦闪只有三个人。”
“你是氦闪组的？”
“氦闪组的麦哲伦。”射手伸出手来，“看来早起的不止我一个。”
“这是你的真名，还是？”
“是与否重要吗？”
“嗯……”段繁快速地碰了一下他的手，“只是好奇。”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更了解彼此，新任务已经下来了。”
“你枪法怎样？”段繁并不打算跟他更进一步了解彼此，故意岔开话题。
“还不错。”
“不错？”段繁说完，一脚踩下释放靶碟的踏板。叫他吃惊地是，接下来一秒钟内，自称麦哲伦的家伙就举枪精准击碎了二十余米外抛射器向水面吐出的两个石灰质飞碟。比他预想中反应快得多。
等段繁从空中散落的粉尘收回目光，射手已打开膛室，退掉两枚空弹壳。动作娴熟完全是下意识行为。
“很厉害。”段繁心悦诚服，“你在哪儿学的飞碟射击？”
“没什么，一点小爱好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对吧？”
“嗯……你结婚了？”
“是。”他伸直左手，大方地把无名指上的戒指亮给段繁，“想看看我家人的照片吗？”
段繁摇头，“免了。”
“免了？”
“我知道，你女儿肯定活泼可爱，妻子则贤良动人，接下来，你就会乐得邀请我去你家吃饭了。”
“这话挺自以为是嘛，捕役。”麦哲伦咂咂嘴，“怎么，家庭对你来说这么糟糕？”
“不。我想说的是，干御神役的活计，人际关系越简单越好。”
“是在劝我退出么？”麦哲伦咔地一声关闭猎枪膛室，“认为我不够格与你们为伍？”
“我的想法无关紧要。可是，若你在意家人，最好去找个正常职业。”
“比如说呢？”
“比如去做个射击运动员，争取拿个奥运会金牌。”
“呵，你还真把我搞糊涂了，朋友。我不知道你是在调侃还是当真。”
“我想你很清楚。”段繁说，“人想要承担起责任，就不该抱侥幸心理。”
“你还真是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麦哲伦笑起来，笑声很硬朗。
“看来人都到齐了。”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打断两人的闲谈。
段繁转过身去，见裴安野和辛骏西并排走进来。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气质俨然就是两位模特儿。如果理事庭哪天需要请形象大使的时候，至少可以省下一笔公关费用了。段繁心想。
“很好。”“男模”接着说，他的长发依旧是一丝不乱地梳在脑后，“我们有十分钟富余，不过还是边走边讲吧。”
麦哲伦把猎枪装入他的榫卯匣，拉上背包拉链，背到身后。
“你们昨天都收到任务简报了。”辛骏西领着他们离开靶场，穿越准备区，来到技术中心后墙边的一排蓝色的集装箱式活动房前，房子被一条乙烯材料搭建的走廊串起来，入口处的守卫放他们进入走廊。一走进去，段繁便发现，这里是个临时收监区，每个集装箱房都是由用整面单向玻璃隔出的审讯室，其中一间里面关了人。这个“囚犯”背朝玻璃蜷缩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像是受了伤。从其头发和衣着，段繁估摸这是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䗼，身高大约1.75米左右，体型偏胖。
“谁在里头？”他问。
“这个人叫林川，他的朋友们都叫他大川。”辛骏西说。
段繁叹了口气：“我是问他为什么在这儿？”
“他是沈奕昕的未婚夫。”冰冷而粗粝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把段繁吓得一愣，“在白恒星号出航前，他交了一件理事庭的危险物品给自己女友。这个物品就是基辅安全屋被抢走的熵罗盘。”
段繁转过身，花了几秒钟才确认应答者的身份——陈元池。没错，那位目前直接领导所有捕役外勤的“新王”；回到理事庭后，段繁曾在高层宴会上见过他。从如此近距离不难看出，比起十一年前，他老了很多，两鬓几乎银白，腮帮子处的皮肤也松弛了。不过，除此之外，他依然强健，脊髓灌注造成的慢䗼损伤并未体现在他身上；段繁猜他徒手锤死一头牛亦不在话下。陈元池身上穿的是霁门禁卫制服，并在外面又套上战术背心。这身装扮证实了辛尉右之前的说法，他还在带队出勤。陈元池应该快六十岁了，无论从年龄还是身份地位来说，他都无需再干御神役的脏活，唯一能解释的理由只能是：他自己乐意。
“廷尉。”
“免礼，捕役。”
裴安野问：“您已经审过他了？”
“算不上审，我只是给他看了那个女孩的遗照，他就把有用没用的都交代了。”
陈元池脸上的胜利感和语气中的卖弄令段繁一阵恶心，他强迫自己避免流露任何表情——他需要避免再惹到任何麻烦：“林川是怎么拿到罗盘的？”
“问的好。简单来说，赛千手给他的。”
段繁明白了：“简报所述的‘已掌握了充分证据’……所以，我们才要去抓他。”
“没错。不过赛千手一定也会做好最坏打算，他知道我们迟早会顺着沈奕昕这条线索来找林川，所以游艇一出事，他就赶林川跑路。必须承认，赛千手确实很有一套，找到这个小杂种费了我们一点时间。”
“他有供出赛千手在哪吗，廷尉？”辛骏西看着地上生死不明的林川，问。段繁能从廷尉右眼里多少看到一丝同情。
“当然没有。这蠢货完全是被人当了枪使，他至今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害死了自己女人。不过我们至少能确认，接应古令的人正是赛千手。尹尉正要求氦闪协助我的小组行动。”陈尉左翻开手里的一份文件夹，把夹在其中的一张黑白照片拿出来放在桌子中央，照片的拍摄角度非常高，段繁猜测这是从街边摄像头里截取的，“我们不想打草惊蛇，我的小组会先突袭赛千手的几个合伙人，看能否把他揪出来。氦闪组当前的目标：赛千手在堂区有家典当铺，由他的姘头，一个被称为维姐的女人代经营，也就是照片上这位。西塔，你负责搜查此地，情报显示赛千手从未亲自现身过这个当铺，但你们也该能找到点有价值的线索。”陈尉左说，“准备好后立即行动，搭21号传输舱前往就近的安全屋。”
“还有三分钟启动协议。”辛骏西补充道，“各位出发吧。”
“注意，优先任务依然是支援夔龙组，所以保持通讯，我会随时联络你，西塔。”陈元池说。
“明白，廷尉。”裴安野回答，示意麦哲伦和段繁跟上自己。
“段繁。”陈元池突然叫住他，“你该看过古令留的讯息了。”
段繁保持沉默等待下文。
“让你恢複身份执行任务，所有人都冒了不小的风险，我希望你是清楚这一点的。”
这跟段繁猜的差不多，只是他没料到廷尉会说得这么直白。
“他没问题，我会负全部责任。“裴安野回答。
“让他自己来说，”陈元池盯着段繁的眼睛，“我还能信你吗，捕役？”
“可以。”段繁回答——就目前来说。当然，后半句他没有讲出口。
“那就好。“他扭头看向辛骏西，”这里就交给你了，辛廷尉。“
“陈廷尉。“辛骏西把双手背到身后，站得笔直向他致意。
与陈元池分开后，廷尉右领他们穿过走廊，拐入尽头处的一扇不锈钢双向门。门后是一条向下的隧道，脚步声在隧道中被放大了至少一倍。
“赛千手，究竟是怎么跟理事庭扯上关系的？”段繁边走边问。
“他是个掮客，某黑市活跃的中间商，什么买卖都做过，在我们的‘领域’富有经验。灰色地带很多情况下捕役不便直接出手，便是他用武之地。”辛骏西走在最前头，他声音温和，在隧道里听起来显得有气无力。
“所以理事庭对这‘生意’睁只眼闭只眼咯？”
“我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刀口舔血的家伙。”麦哲伦说，“他可真入错行了。”
“他并非错在做黑市生意，而是错在跟错误的人做了错误的生意。”
“既然上层已控制不了他，为什么不趁早把他拿下？”
“高层并不想这么做，除非万不得已。理事庭虽有了NBS的对外身份，但依然需要有门路的掮客。我们不能把一切都交给NBS和传输线路。”辛尉右回答，“在商言商。总之，把赛千手抓回来，自然就会知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好了，去逮这只老鼠吧。”裴安野说。这好像是她今天第一次主动接话，段繁一直在猜测布藏在丘吉尔负伤的事情对她会造成何等影响。而就目前来说，她也确实状态不佳。
“假如氦闪真的找到了他，切记，务必要留他活口。”辛骏西说，“死人不会讲故事。”
隧道尽头分出两条岔路，左侧连接着一个垂直的圆柱形洞穴，像座导弹发射井；段繁特意俯在漆黄的栏杆朝下张望，洞穴内部没有照明，深不见底。有阵阵湿润的气流涌上来。
“不是那边。”辛骏西站到右侧的防爆门前，提醒段繁回自己身边。
段繁边想着关于“深渊凝视”的话，边转身离开黑洞。
“既然你是第一次来，交给你吧，段繁捕役。”
“什么？”
辛骏西把手伸进上衣内袋，掏出一枚硬币，递给对方。
段繁接过来，端详这枚闪亮的银质硬币。硬币很有分量，一面刻着“特殊管控与制造所“的徽标，另一面则什么也没有。不对——另一面是一只眼睛，倒映出的段繁的右眼。
“这是做什么用的？”
“点唱机。”
“点唱机？”段繁话音刚落，右侧的防爆门自动开启，整个隧道内回响起低沉的轰鸣声。没错，的确是台“自动黑胶唱片机“，放置在门后房间中央、四面都是阶梯的平台上。机器有波浪形的镀铬不锈钢外壳，顶部为半球形的全透明玻璃罩，正面有投币口和机械按钮式的操作面板；它看起来十分古旧且笨重，大概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产物。除此之外，房间内别无它物，墙壁和天花板都被钴蓝色的编织物覆盖，地上是柔软的浅灰色地毯。
想必这里就是“蓝房子”了。
辛骏西伸出手，示意段繁先请进。他踏着尼龙地毯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拾级而上。在走到最上一级时，“点唱机”突然自动亮起灯来，并开始播放一首布鲁斯音乐——要说这世上最不搭调的东西，恐怕非在理事庭的神秘房间里听到这随䗼的曲调莫属了。段繁举起手，把银币放到投币口前，为了确保自己操作正确，段繁回头看了看同伴，发现另外三人并排站在台阶下面，默默地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段繁突然感觉：此时此刻，自己就像个第一次被父母赶进商店买东西的小孩。
他用食指把银币塞进机器。音乐戛然而止。
“请按21号，捕役。”辛尉右说。
段繁照做。机械按钮的手感非常好，阻尼恰到好处，声音清脆。点唱机又开始运行了，跟真正的点唱机一样。透过玻璃罩，他能看到21号对应位置亮起一盏黄灯，接着机械手臂移动到上方，夹住一块黑色的圆盘，抽出来放到转盘上——当然，这并非黑胶唱片，而是一只风罗盘。
“接下来呢？”他转身问。
“等着就行。”辛骏西回答。
“我们在这里直接传输？没有什么玻璃舱之类的？”
“没有。比那还简单。”
“好吧……”段繁走下台阶，回到同伴身边，“不得不说，很花哨，很有仪式感。”
“‘蓝房子’连接着全世界所有安全屋的熵罗盘。‘点唱机’是部署御神役最高效的设备。”
“为什么要做成‘点唱机’的样子？”
“也许是想让你感觉轻松些。”辛骏西打趣道。
“轻松？我只感觉荒诞。”
麦哲伦笑起来，他接话道：“据我所知，这台机器是仿制品。”
“仿制谁？”
“你自己想一想答案吧。”
忽然，整个房间的灯光闪烁了两下，辛骏西看了眼手表，便独自走向出口：“时间到了，祝你们狩猎愉快。另外……西塔，尹尉正让我转告你：氦闪还有很多机会，不要让之前的事情影响你的判断。”
“明白。”裴安野简短回答。
辛骏西说着走出蓝房子，不紧不慢地关上防爆门。门合拢的刹那，房间变得寂静到可怖，段繁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三位御神役并排站立，一言不发地静待着什么。
十秒，二十秒，二十五秒，什么也没发生。最后段繁忍不住问：“西塔……你去看望过布藏么？“
“我现在不想聊这个。“裴安野的声音感觉是从立体声录音话筒里传来，清晰到让他耳朵发痒。
“好。”他吸了口气，发现鼻音响的得就像沸腾的水壶。这个鬼房间一定是地球上最死寂的地方，真空般的死寂。刚才那莫名其妙的让人“放松”的布鲁斯音乐呢？段繁在心里骂道，我他妈可是给机器付过钱的。又过了半分钟，“点唱机”终于开始发声，但却不是音乐，而是由低频逐渐拉高的白噪音。
“要开始了。”麦哲伦说着紧了紧背包的扣带。
段繁发现另外两个人都微微屈膝，并将上身朝后倾斜。他还没来得及发问或是模仿，便感到身体的重心，不，是整个房间的重心发生了改变。等段繁反应过来，双脚已经离开了地毯，整个人朝着四五米外那扇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防爆门以“自由落体”的速度飞去。他在空中无助地挥动四肢，想避免一头撞死在门上，但已没有给他重新调整姿态的余地了。段繁叫骂起来。
不过，接下来的感受倒是他非常熟悉的。引力再次骤然翻转，段繁随即被吸回去，先是被吸向点唱机，但很快他就再也辨别不清方向，他被旋转，被挤压，被拉扯，被甩开，像是跳进了全速运行脱水程序的洗衣机。最后在他要吐出来前，脸朝下摔在了羊毛地毯上。
麦哲伦笑着抽他起身：“看来你的基本功已经生疏了，捕役。“
段繁甩开他的手，发现自己已离开“蓝房子“，来到了一座像是民宅的餐厅里。当然，这里绝不是什么民宅，而是理事庭在全世界七十多个给御神役提供的安全屋中的一个。餐桌椅别叠放到角落，留出大片空地作为”着陆区“。原木色的碗橱边，窗外明艳的阳光从厚实的遮光布缝隙间钻进来。他们回到地表了。裴安野拍了拍他，示意段繁看身后。
他转身跟着同伴走进客厅，发现沙发之类的家具也被堆放到一起，空出的对方摆放了两条长桌，桌上堆满了各种设备：通信终端机、拍摄器材、医疗急救物资，毫无疑问，还有几个榫卯匣。有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两排桌子之间，正在摆弄一台无线电。电视机旁仅有的一个工作台灯照亮了他半张脸。
“查尔斯？”
“又见面了，段繁。”查尔斯·陈抬起头，跟凭空现身的几位捕役依次打招呼。比起丘吉尔时，这位裴安野老熟人此刻的反应显得过于平淡。段繁觉得他并不知道他们会来，但他似乎也不惊讶。
“你怎么在这儿？”
“说起来，我也不知道。”他笨拙地耸了怂宽厚的肩膀，看起来就像是举重运动员在做热身，“你懂的，如果没有被指派协助，我不能过问御神役的任务内容。”
“你知道我们要来吗？”裴安野问了段繁心里的问题。
“除了待命，暂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段繁环顾四周：“每个安全屋都有人值守？”
“自基辅的那间被古令袭击之后，就24小时安排人手值班了。”回答他的是麦哲伦。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两天前。向高层呈报丘吉尔行动记录后，就被通知过来这边了。你们呢，来这儿是新任务？”
“是。你这儿有什么交通工具？”
“有一部SUV，在院子里。”查尔斯指向楼梯间，那里是通向后院的房门。
“车匙在哪。”
“给。”查尔斯隔着桌子递给她，“已经加满油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了。”裴安野停顿了几秒，抱歉。”
“呵，用不着道歉，我知道规矩。话说回来，我也到该退休的年纪了。如果理事庭认为我不适合再接手御神役的外勤，我完全理解，甚至还挺欣慰的。你知道吧，”他摆手笑起来，笑得勉强，末了又补一句，“无知是福，西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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