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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兰亭对祈天子的感官颇为恶劣。这位君王, 人称“跪三连”。
往往谢忱只是淡然站在那里, 尚未开口,他就已经吓破了胆,下跪,磕头, 捡不小心被惊掉、滚落在远处的玉冠, 一气呵成。
又名“应三声”,指他最经常挂在嘴边三句话, “都听仙尊的”,“求仙尊饶恕”,“朕绝无反意”。
帝王能当到这份上, 也是怂得四海**一枝独秀。
便是瑶京城那位小皇帝, 也比他更大胆肆意一些。
虽对外人唯唯诺诺,却并不怕桓听。
他从小一直跟在桓听身边,最擅长两件事,一是在惹太傅生气的边缘来回疯狂蹦哒, 二是过两天像没事人一样腆着脸去哄太傅。
桓听曾立誓不杀任何一个绥人, 倒也容忍他相安无事多年。
然而, 与祈天子如今的表现恰恰相反, 祈国宗室,从前本是全仙洲最有血䗼的一支。
当年那位开国之君秋容晚, 何等少年英豪。
虽天生绝脉, 却能向死而生,于最绝望凄凉的困境中走出最无可能的道路, 高歌猛唱, 直至证道成王。
陈阶青一统天下十三洲, 独有祈国一地孤悬于世, 未曾陷落,阻断了他建立大一统王朝的宏图。
这其中,固然因为冻海洲地僻荒寒,远离中土不宜人居,想要远征,殊为不易,但秋容晚在其中的作用同样不可忽视。
据说,他在天圣境巅峰的时候,自知病入膏肓,就在谢展颜的指引下,向当时的天帝下了战书,欲借对方之手,斩灭自己的病骨残躯。
陈阶青高坐于三万里外,剑未出鞘,一缕剑气贯穿九霄,将他击杀当场。
但这一死,反倒成全了秋容晚。
他以惊天道法,摆脱了病体束缚,于死后化灵,逆修鬼道,终成一代至尊,护住了自己的国家和人民。
可惜,这种悖乱阴阳的法子为天地所不容,他以阴鬼之身成为君王,终遭人间道气运反噬,命盘大崩,魂散时不过弱冠年。
秋容晚放弃了转世的机会,自选兵解,万千残灵化为轮回幡,牵引庇佑祈国百姓死后往生,平安顺遂步入下一世。
秋容晚之子,当年那位杀谢家满门的先帝,对他人狠,对自己更狠。
他在瑶京保卫战中,身先士卒,独擎大旗,将身躯为柴薪燃成了一道诛敌的烈焰,虽万箭穿心,冻毙于风雪,仍旧高举旗帜不倒。
后世祈国亡国,亦有数名宗室子弟自刎祖庙。皇后先杀子,而后自杀,在大火中与国同覆灭。
如此壮怀激烈、不惮生死的血气勇骨,恰恰在这一代的祈天子身上全然断传。
祈天子今日鼓起勇气上门,带来了一大堆礼物,想要祈求饶恕,姿态摆得低极了。
黄金小狮子绘声绘色地描绘着那一堆礼物的样子,谢兰亭一听就失去了兴趣,挥挥手让它自己到一边玩。
她扫了一眼窗外的冰天雪地,皱起了眉:“哥哥,让他一直待在外面是不是不太好?要不随便找个人来把他打发掉?表面功夫总得做一做的。”
谢忱淡淡道:“我不直接杀他,已是做足了表面功夫。”
谢兰亭仍旧觉得不妥:“谢府门口常有人经过,万一谁看见了,岂不是平白授人以话柄。”
“这又如何”,谢忱倾过身,轻轻按住了她的肩,“挽之不想被人议论?”
“不是”,她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握住了那只手,忽然皱眉道,“哥哥的手有点凉,我帮你暖一暖。”
他十指修长凝白,犹如冰雕雪琢,总带着一股寒意。
谢兰亭把他的手放在唇边贴了一会,斟酌道:“我不是怕被人议论,但
我不想听见他们说你。哥哥,我不想看见你再遭受非议。远的不说,隔壁那秦老九只怕又要写一打奏章,天天弹劾。”
她想起上一世,死后见到的那本史书。
哥哥和她都被塞进了奸臣列传,骂得很难听。
谢忱低眉笑了一下,指尖轻轻揉了揉她的唇:“可是,挽之,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谢兰亭默然。
他的眼眸中带着某种锐利的洞彻,轻笑道:“天下唯有人尽可欺的庸材才不会招致非议。你我这样的人,万万人中第一流,登临绝顶,山尽我为峰,自然得负俗之讥。”
“我知道”,谢兰亭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她纠结了好半晌,然后一把蹭过去抱住他:“虽然我也经常被人骂,但我一想到他们会骂你,就觉得好难过。”
谢忱长睫低垂,像一点月光啄吻着湖心的雪一样,很轻地亲了亲她。
在这个轻盈又绵长的亲吻中,他用温柔安抚的语气说:“别担心,在这件事上没有人能置喙。祈国的江山数十年前就该姓谢,秋家人窃居其位到如今,这笔帐也该清算了。”
谢兰亭想起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深感赞同,决定先把祈天子晾在一边。
今天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夜,她还有好多任务要做:“哥哥快来和我一道拆礼物。”
很多人都觉得,瑶京谢氏那么有钱,谢司徒又是风雅名士,世之仪表,家中一定摆满了各种孤品珍本,琴棋字画,等等,这一类文人们都趋之若鹜的东西。
然而事实上,他的庭院“琴樽小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除了要批的公文,就是一张七弦琴,和他自己写的诗词手札,画的山水人间。古雅的玄色架子上,也只零星地摆了几样东西,清冷错落,没有半丝烟火气。
他虽然对自己的房间完全不上心,却很喜欢给谢兰亭添东西。
凡是看得过眼的,或者觉得她有可能喜欢的,通通都送去。
哪怕她一年也回家待不了几天,所有的摆件依然是隔三岔五就要换一遍。至于换下来的,要么扔了,要么搁在库房里吃灰。
谢兰亭花了一点功夫,把所有的礼物,还有自己喜欢的物品通通转移到了琴樽小隐,珠玉琳琅,放满了架子。
最后,她拿出了那个已经盖着被子睡了一天一夜的草莓小熊餐盘,按照约定,给了小熊很多很多的糖果饼干,还在旁边放了一颗奶油草莓。
到家啦!
草莓小熊高兴地对她挥了挥手。
“哥哥”,做完这一切后,她转头看着谢忱,再三强调道,“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往我房间里加东西了。”
谢忱倚着门道:“可是……”
“因为我要搬过来”,她严肃地说,“你这个样子,我就没有搬迁的借口了。”
她当然不需要找什么借口。
因为即使她什么都不做,谢忱也总有办法在夜晚爬上她的床。
等所有东西都挪过来,甚至连地上都多了一大团毛绒绒的毯子后,她就拽了哥哥一把:“快来拆礼物了。”
到下午四点,天已经黑了下来。
窗前,月照一天雪,清绝无尘。
室内温暖如春,他们坐在壁炉前温一杯酒,几点火星温柔地淬溅,花枝悄悄地攀缘上了墙壁。
素夜流年,杯盏轻轻一晃,满杯凝固的月色与星河,簌簌如碎玉,也就被尽数饮下。
“敬你我”,她笑吟吟道, “也敬你我相遇的人间。”
谢忱吻了吻她,从她唇上沾了一点酒,缄默地和她十指相扣:“敬来年。”
她咯咯笑着,坐也不好好坐,过了一会,就歪倒在了他身上。
谢
忱揽住她,就着明灭的烛火,在提笔写一阙新诗。
光影流照在他如玉的侧脸上,宛然如画。
她勾了勾手指,示意哥哥过来,让她沾一下脸上的流光。等亲够了,又懒洋洋地倒回去,枕在他膝上,开始慢吞吞地拆礼物。
要很小心地不破坏包装,一个一个把它们拆开。
大家的礼物都极富个人特色。
林希虞送了一打据说可以快速容光焕发的面膜,殷若羽送了一盒可以自由组合的粘土人,沈汐医毒双修,送了一瓶内有玄机的丹药与毒药混合物,钟夫子送了一本,不对,一套,差不多有半人高的《绥地一百廿八城风土人情考》,陆凉则手工画了一本「凰君剑斩星河」的小画书。
“阿凉这字,当真是鬼斧神工”,她伸长手臂去捂谢忱的眼睛,“哥哥别看,伤眼。”
谢忱把她的手摘下来,亲了亲,温柔地合在掌心。
飞鸟陆续穿窗而过,扔下了更多的包裹和礼物。
从前她出山时,一路挑战仙洲十大高手,连败十人,有十一个都成了她的朋友。
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故旧,散落在仙洲各地。
少傅卫玉温,作为仙洲最厉害的法术大师,每年一如既往地给了她一个法术锦囊,里面有一些恶作剧法术。
一旦打开,完全不知道下一秒会遭遇什么。
什么一秒变猪,什么可以维持十分钟的镜化人,什么随机打开空间的连接术,根本不知道那头连接的是何等妖魔鬼怪……
“可以,这非常卫玉温”,谢兰亭点评道。
她忙忙碌碌,拆了一下午,翻到一件礼物,忽觉受宠若惊:“是南华尊的!”
南华尊施俨,是青霄营医师沈汐的师尊,一个极端社恐,也是仙洲十大传奇之「道长醉卧猫丛」。
他的医术绝顶天下,古今罕见。
但因为实在太害怕跟别人打交道了,所以立下规矩,只治死人,就是那种重病昏死过去,不会张口说话的人。
后来,更是连人都不愿意碰,干脆躲进深山当了兽医,养了一大堆毛绒绒。
谢兰亭拆开发现,这是一个只需要念出咒语,就可以标记任何生物的玩具毛球球。
特别备注,活人也可以。
谢兰亭拿出毛毛球,在哥哥侧脸蹭了一下:“嘿,我标记你了。”
……
就这样,暮色苍茫,她枕在哥哥膝上,絮絮叨叨地说了好长一堆。
不管她说什么,谢忱都很温和地应着。
炉火明亮,夹杂着些许藤萝摇动的簌簌声,像是山间的流水。
在这样安宁静谧的气氛中,她禁不住有点昏昏欲睡。
他纤长的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用一把清缓的嗓音,念一首刚写成的小诗。
他说满袂风雪,说微茫淡月,说清宵,说长夜,说炉火,说相思。
最后说,“容华满目等闲度,一生从来此刻好。”
是啊。
谢兰亭听着,禁不住有点出神,心想,要是真能一生都和哥哥这样度过就好了。
长夜万籁无声,清冷静寂,只偶尔有一两个星子淌过檐下的清音。
屋内炉火摇曳,那种暖光应和着他的轻声低语,在这众生都如飘蓬般流离,明日不知往去处的乱世里,短短一瞬,真的会让人有种天长地久的错觉。
她戳了戳小月亮的脸,满意地发现了一个小梨涡,这说明哥哥心情很好:“还有几日的假期,哥哥想和我一起出去玩吗?”
“好”,谢忱轻笑道。
由于他要去取沉檀剑,谢兰亭决定到门口等他,一出门,便看见雪地里,端端正正地跪着一道身影。
她暗觉晦气,刚想快点走开,那人便已经膝行几步往前,行礼道:“大将军。”
正是祈天子。
祈天子从早上起,就一直跪在谢府门前,一动不动。
谢兰亭可以想不见就不见他,他却不敢擅自离去。
此前,在他的默许下,两名皇弟私联桓听,意图出卖青霄营,先杀谢兰亭,再掌控她的势力回瑶京杀死谢忱。
如今事败,他势必要遭到清算,断无生理。
可他怕死。
所以,纵然他一直在帝座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纵然活成了全仙洲最窝囊的皇帝,始终挣扎于谢家人的阴影中,他也不敢正面反抗,只是在暗中说了两句好话,鼓动皇弟行动,完全没有给出半点支持。
他这次来,献上了谢兰亭无法拒绝的重礼,想要保自己一命。
谢兰亭冷漠地审视着他:“陛下所来何事?”
同样是畏畏缩缩的神情,如果说,绥国小皇帝一边大喊“美人”一边给自己壮胆,还显得有点憨,祈天子就只剩下怒其不争、令人反感了。
“此物是皇祖父从一处古战场带回来的神剑”,祈天子垂着头,将一方匣子高举起,“势横溢,往来纵横,通天彻地,皆非一合之敌。愿能得大将军青眼。”
谢兰亭缺什么?
是个人都知道。
仙洲十大高手的武器,弓、刀、剑、斧、鼎、棺材、洞箫、拂尘、铃铛,都是盖世神兵,以珍贵的材料、无双的道法,精心锻造而成。
唯有她的岑寂剑,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凡铁。
这把剑来自先丞相谢展颜。
谢相是个凡人,无须用剑,所以就随便找了一块废铁,装装样子。
岑寂剑传到了谢兰亭手中,就发挥出了举世无匹的威力,所向披靡,但同时是一种桎梏。
“看起来有点意思”,谢兰亭将手搭在剑匣上。
甫一开启,便感觉到一股锐利的波动荡涤开来,犹如玉山将倾,无数雪浪般的星光在底下闪烁。
嗡。
千百道星海交织成龙纹,游走之间,仿佛龙吟一声苏醒,长啸着迸发出战意万古,直指苍穹,摧枯拉朽。
剑气从剑匣中渗出,缠绕上她指尖,然而,刚感知到她的气息,兴奋不已的长剑忽然怪异地沉寂下来,归于沉默,含光未吐。
似是发现她并非自己要找的那个人,颇为失落。
“让它就此沉寂吧”,谢兰亭定了定神,将剑匣关上,“这把剑还在渴盼自己先前的主人,即便那人不会再归来了。”
祈天子微微一颤,急道:“您再看看,它可是一把材质上佳的绝世神兵。”
谢兰亭淡淡道:“我的剑术,万物皆可为剑,已经过了需要依仗兵刃之利的阶段了。”
她抚摸着腰侧的岑寂,本是安抚。
但岑寂似乎觉察到了她手上有其他剑的气息,一下子暴动起来,猛地从鞘中飞出,卷起一道烈焰,席卷着刺向了祈天子。
这主人,仿佛在外面有别的狗子了。
祈天子惨然变色,本能地举起剑匣去挡。
只听“叮”地一声,被狂嚣的剑气所刺激,匣中剑也同时出鞘。
那居然是一把破烂的锈剑,宛如废铜烂铁,根本不堪一击。
但它的寒芒却无比雪亮,似是一道星河从天边垂下,又化为千万缕海潮,白虹飞纵。
都说上善若水,它如水般的剑光虽然浩浩荡荡,充斥着凌厉的杀机。
可是,剑锋深处,又犹如一片广阔的海,海纳百川,包容万道,将任何来敌都可以融化充纳于自己的剑意中,化为己用。
终于,两柄剑碰撞在了一起。
恐
怖的气机扩散开,化为漫天飞雪。
寒芒耀天地。
祈天子面对生死关头,浑身颤栗。
他并不认为岑寂有胜算,一把普通甚至劣质的废铁,怎么可能打得过传世神剑?
甚至暗自期待,岑寂剑最好被砍断,这样他就能将那把剑送出去,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了。
可是,下一刻,他的瞳孔紧缩。
光芒散去后,两把剑居然还颤抖在一起,陷入了胶着。
怎么可能!
“好了,快回来吧”,谢兰亭在召唤岑寂。
岑寂扭了扭剑锋,不情不愿地撤回头,飞到半路,忽然剑尖晃动,朝着对面的剑摆了两下。
倘若有脸,这应该是个蹬鼻子上脸的挑衅动作。
谢兰亭:“……”你开心就好。
祈天子面色惨白,忽然上前一步,哀求道:“求将军收下此剑。剑上至少也有一个高手的烙印,也许可以帮您在剑道上获得一些新的体悟。”
只要她肯收,自己就能多活一些时日了。
“拿开”,谢兰亭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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