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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繁从床上坐起，喘着大气。他刚感觉要吐了，却并没有东西从食道涌上来；他摸向自己腹部，发现身体完好无缺；他以为死亡的铁障已落下，此刻却活生生地感受着恐惧。气窗外面同屋内一样漆黑，是永夜之地唯一的颜色。“做噩梦了？”
这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差点没把段繁吓得跌坐在地。落地灯被点亮起来，橘光照亮沈臬不怀好意的笑脸。他每次都这样，毫无预兆地现身，段繁拿他无可奈何。
“……总有一天要被你吓死。”
“人只能被吓醒，不能被吓死，老弟。”沈臬朝亚麻布沙发靠背一仰，翘起二郎腿来。
“做你老弟就能。”
“梦见什么？”
“没什么。”
“是训练的事叫你心烦了？”沈臬猜测，“不说也罢。”
段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赵尉右警告我，若一周内还不能熟练掌握自然环境下展开传输场，就会被踢出队伍。”
“赵尉右是不是还希望，你们不要半个月就全部出师，个个武艺高超，徒手也能捶死铁翼爪？”大哥笑道，“别把严厉当作胁迫，段繁。你铁定要做御神役的，这是家族宿命，你天生干这个。”
见段繁依旧垂头丧气，沈臬从沙发上跳起来，说，“来吧，露一手给你看看。”
“要去哪？”
“跟我来就对了。”
他们走到房间另一端相对空阔的区域。段繁住在神武监主楼顶层最西侧的一间屋子，顶层全都是学徒的宿舍。路过挂钟时段繁瞥了眼，现在早已到宵禁时间，原则上来说，沈臬当然不应该出现在此，但一个真正御神役若有心想溜进来，凭宿舍的巡查不可能拦得住他。
“站那别动。”沈臬走到屋内唯一的那扇窄小气窗前，面朝外深吸了口气，就好像真会有清新的自然风吹进来似的。
段繁见他背朝自己，手里摆弄起什么，疑惑地问：“要我干嘛？”
“闭上眼睛，想象结界即将在身边展开。”
“你确定？”段繁不由地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大哥又有什么鬼点子了，或者纯粹就想捉弄一下自己。
“嗯。”
段繁只能闭紧双眼，叹气道：“为什么我有种很不好的预……”不等他话讲完，双脚下的坚实的地面竟忽然间塌陷下去。段繁本能伸出手，但什么也抓不到，只能任凭自己无助下坠。有那么半秒钟，他以为要摔死了，但很快脚底便触及到地面。虽然他感觉至少有跌落三、四米，但落地时却格外轻柔；除了自由落体后的惊魂未定，他并没有摔断骨头，甚至连一点疼痛感都没有，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原地跳跃动作后不慎摔倒。
当段繁咒骂着翻身爬起来，环顾四周，这オ发现，自己并未坠落到楼下，而是落在了一个跟自己卧室完全一样的地方。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并非另一个被刻意布置的房间，的的确确正是他自己的那个；之所以这么肯定，不仅因为陈设，连床上的被子都还是他刚刚起床时弄乱的模样。
总之，他落回了“原地”。段繁起初认为，他在睡眠中被入侵了，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就像在床上睡觉时遇到的突如其来的坠落感。可当他扬起头，看向天花板，惊诧地发现，自己掉下来的圆形洞口赫然位于天花板上。不止如此，通过洞口看去，在其上方还有另外亿万层天花板，它们全都被开出一模一样的洞，洞们层层嵌套，组成了一条仿佛能通向宇宙未知深处的无尽隧道。这些洞的边缘光滑平整，如同精密切削而成，每一道弧边都完美无暇。从这不可思议的的景象里良久才回过神的段繁，赶紧朝后退了几步，他怕自己会继续下坠，跌落无底深渊。可当他低头查看向脚下，看到的只有纤尘不染的地板反射出微弱的灯光，并没有更多的洞口，也没有连同他一起摔下来的天花板碎片。
“这就是无始镜，无限嵌套。”段繁转过头，循着声音看向已坐回沙发上的人。
他再次抬头看去，确认洞依然在那儿，他指着洞口，虚弱地问：“这……不是真的，对吧？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沈臬会心一笑：“我先问问你，什么才是‘真’？仅仅装在脑子里面的，难道就一定是虚假的么？”
“但是……”
“但是什么?”
“这是个无限嵌套的话，我应该会一直下坠才对。”
“没错，你确实会。因为这是个单向无始镜，我只放置了其中一半。”大哥说着抬起手腕，段繁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正转动着一把精美的“折扇”。
“就是这……”
“没错。”沈臬说，用空闲的那只手抓起桌上的不锈钢茶杯，“你脸色不太好看，老弟，坐下说吧，喝口水。”
段繁接过杯子坐下来，但没有喝水，他的眼睛依然紧盯着“折扇”，担心大哥随时会趁他放松警惕的时故技重施。
“每个御神役都会有这玩意么？”
“这个？”沈臬晃了晃手里的扇子，“这叫摺熵屏，海神称其为德罗斯特效应控制系统。通过无限複制有限空间形成递归……这么说有点複杂化，其实，它只是个小小的障眼法道具。”
“怎么做到的？”
“同地风罗盘一样，只不过罗盘是球状结界发生器，而摺熵屏对于外界而言，是以二维形式展开的，它可以形成视觉欺骗或扰乱攻击，熟练的捕役还能用于一些意想不到的方面。”
“比如拿来吓唬自己的老弟？”
“也算一种用法，不过我可不是要吓你。你刚才起码不是脸朝下落地的，说明训练挺有效果。”沈臬再次转动起扇子，“摺熵屏的稳定䗼比熵罗盘差得多。并且只能持续很短时间。”
段繁抬起头，发现自己卧室天花板中央的“异次元洞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都恢複原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沈臬指尖一推，摺熵屏合起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然后他忽然把装置扔给段繁，“拿去，你可以用这个模拟地罗盘展开。等你不会摔跤的时候，赵尉右就会让你通过传输考核了。”
段繁慌忙接住摺熵屏，它是金属材料制造的，拿在手里比看上去更沉，但重量非常均衡，折起后就如同一根光滑的金属棒，看不出任何缝隙，“喂，这不行吧，理事庭会找你麻烦的。”
“你是我弟弟，而且就快做见习捕役了，有什么不行的？再说我是借你用两天，又没说送你。”
段繁叹了口气，他知道再跟沈臬争辩也是徒劳，“这东西要怎么用？”
“别心急，我晚点教你。”大哥站起来，“休息好了吗？咱们出去转转。”
“沈臬，这都几点了。现在是宵禁时间。”
“我知道，你不是刚睡过一觉么？还想回去睡？”
“你给我整这么一出，我现在还能睡得着觉？”
“那不就对了，”沈臬兴奋地拍打弟弟的背部，背起他放在沙发上的一个灰绿色匣子，“别废话，赶紧换身衣服。我在门口等你。”
五分钟后，段繁套上一件便服，蹑手蹑脚地跟在沈臬身后，沿灰暗的楼梯往下走，来到神武监的大厅。此刻大厅内除了他俩，空无一人，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能引起回音。沈臬对此不以为然，他的短靴底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声响足以叫段繁心惊胆战。但他不准备现在就打退堂鼓，所以硬着头皮紧随其后。大厅中央的两架扶手电梯已被关停，他们沿着电梯一路小跑到二层。
“门口有人值班。”段繁通过护栏窥视底层，提醒沈臬。
“我们不走大门出去。”大哥说完，步伐一晃，转向侧面通往二层平台的通道。
他们横穿挂满吊兰的平台，来到建筑正面的观景廊边。沈臬一直走到底，跨越盆栽，伸手推动倒数第二块玻璃窗，窗户竟然轻易地被打开一道缝隙。段繁惊讶地在旁边看着沈臬娴熟地操作着，他从来不知道这里的玻璃窗竟可以开启，它们不带任何把手或标识，咋看都像是被固定死的。
沈臬朝他嘘了一声：“发什么愣呢，你还走不走?”
段繁再次叹气，看来现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沈臬扶住窗框，让弟弟猫腰爬到外面，然后自己也钻出去，将玻璃窗轻推回原位。现在，他们来到了底层的屋檐上，屋檐只有约四尺宽，再往外便是三丈高落差，段繁虽不怎么恐高，但站在这儿，心脏也不由自主地跳快起来。他谨慎地跟着大哥缓缓朝左侧移动，越往前，屋顶走势越发往上倾斜，最后他们攀至末端的飞檐边缘。沈臬示意弟弟尽可能放轻脚步，以免踩碎陶制瓦楞。
在他们头顶的屋檐之上，百米高的岩洞穹顶隐没黑暗中，若不是四周延伸下来的石壁，真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漆黑的夜色下行动。
“现在呢，怎么下去?＂繁环顺四周问。
“谁说要下去?＂大哥说着指着对面的建筑，那是集训场的主楼，与神武监是对称建造的。虽然两座楼挨得颇近，但对面的飞檐距他们现在所站立的位置之间，目测也超过了一个篮球场的跨度。段繁摇起头来：“你开玩笑吧?”
“别犯傻，当然不是叫你跳过去。”沈臬差点笑出声，从背后灰绿色的匣子里掏出一颗棒球大小的椭圆金属球体。接着他示意段繁往后站点，挥手掷出圆球，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在即将落到对面屋顶之前，四周的空气中突然扰动起涡流来，接着沈臬已闪现在它上方，他一个侧翻，轻松地将圆球重新抓回手里。在集训场的屋檐上站稳脚跟，沈臬轻轻拍了几下衣襟，面露微笑地看向被留在另一头的弟弟。
“你就卖弄吧。”段繁小声说。
沈臬压低嗓音招手道：“喂，该你了。”
“你要我怎么做？”
“想一想，别急着问。”
“我可没有穿梭扳指。”
沈臬抱起胳膊，“自己解决。”
段繁往前挪了小步，脚下的瓦楞发出不安地声响。两侧屋檐之间的落差足以致命。毫无疑问，这样的距离他不可能跳得过去，别说是段繁，即使接受脊髓灌注的捕役恐怕也难以做到。
“我给你的家伙呢？”
“什么?”段繁这オ反应过来，“你说褶熵屏?”
“拿出来。”沈臬望着弟弟掏出那把“折扇”，“现在换你来造一个无始镜了。”
“要怎么做?”
“很简单，你必须摁紧底部的安全扣，才能激活布置器。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展开屏面，顶部边缘有一套标尺。＂沈臬举起右手，抓着一团空气，示意段繁照着自己的动作，放轻松手臂，“别担心，你的动作可以随意点，展开无始镜对我们这个维度的世界不会造成直接破坏。”
“这么说还有间接破坏?”
“嗯……也许有吧，但那不是咱们需要担心的问题了。”
段繁打开褶熵屏，举到眉目高度，将标尺对准沈臬，这个所谓的标尺，是一堆刻蚀在“折扇”上的圆点和弧线，奇怪的是，段繁完全看不懂它们代表的意思，却又冥冥之中感觉知道要怎么做。接着，不可思议地事情发生了，他看到沈臬的背后，原本是建筑外墙的区域，空气像水波一般泛起涟漪。然后，一个凭空的“幕”出现了，与天花板上的洞口不同，它像是液态的，如绸缎般漂浮在空气中，并且没有明确的边界。在这块混沌的幕中央，展示出一副逐渐清晰的画面，画面中是段繁自己的背影，正在看着画面中的沈臬，而在此之后，还有无数个自己与无数个沈臬对视着，就像站在电梯里两面镜子之间所呈现出的样子。
只不过，这并不只是镜子里的二维“成像”，它是真的。段繁举着褶熵屏，转过身，看到身后“幕”中的自己也转过身去，而沈臬也转过身来，此刻两人近在咫尺。
段繁走向“幕”，穿越这面奇异镜子的一刻，感觉却是平常的，就像他从自己卧室跌落到自己卧室时一样，这个被割裂开的三维空间像一条衔尾蛇，首尾相接，严丝合缝。而他只用了三步，就跨越鸿沟，来到了集训场的屋檐上。段繁合上褶熵屏，“幕”顷刻间烟消云散。
“感觉如何？”沈臬语气里难掩得意。
“还行。”
“还行？”
当然远远不止是还行。段繁只是不想让他继续炫耀，故意显得轻描淡写。他们沿着集训场主楼的屋檐，绕到建筑靠岩壁的一侧，那儿修筑着几条栈道，木栈道紧贴起伏的石壁表面，有些突出部则凿通岩层，形成一个个小隧道。自段繁记事起，这些栈道就已经存在了，但他并没有踏足过。它们从南端的传输中心起头，一直蜿蜒向上，最后抵达岩洞北面的要塞禁区附近，终点则是崖葬区——御神役生命的终点，所有死亡捕役的尸体都被安葬在那儿的悬棺中。
当然，前提是死后能找到尸体的那部分人。
“你刚才说准备借我几天来着？”段繁把褶熵屏塞进上衣口袋。
“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
沈臬示意他们要利用其中一条栈道通行，于是兄弟俩故技重施，轻轻松松从屋顶“跳”了过去。攀爬栈道的路上，段繁反複追问究竟要去往何处，可哥哥讳莫如深，只是说“你待会就知道。”
沿着栈道走了约五分钟，光线逐渐明亮，下方的查坦拉杰要塞自巨大的岩柱之后显露出来，它沿着北面的岩壁缓坡修建，亭台楼阁轩榭错落複杂，层层叠叠，琉璃陶在无数灯火下熠熠生辉。说它是要塞，段繁倒更觉得像是某个景点。
“修查坦拉杰的建筑材料，究竟花了多少熵物质才被传送进来？”段繁问。
“你真以为这个地下世界只能靠传输进出？”
“难道不是吗？”
“呵，你有没有想过一个简单的问题，若这里是个完全封闭的溶洞，你现在呼吸的空气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可是……这么说来……”
“别想了，我也不知道出口在哪，我也不会告诉你存在这个出口，所以你也别问。”
“你不能抛出一个问题引诱我的好奇心，然后又不给我答案。”
“别想着什么东西都要答案，小子。你知道理事庭埋藏了多少秘密吗？谁也不知道，它的故事比我们头顶上的人类文明世界可要久远複杂的多，区区一个御神役是不可能搞明白的。”
又走了几分钟，他们已经进入到墓区，头顶上开始出现错落的壁龛和棺木，四周点起了长明灯，段繁想到这光照或许会让要塞那边的守卫发现他们，不由地往栈道内侧靠了靠。这时沈臬忽然放慢脚步，说：“跟你同级的那个叫裴安野的女孩，你大概听说了，她是安德烈·古斯塔夫森的外孙女。”话到此有所停顿，“他的父亲，祖父亲，都是菁英中的菁英。是个了不起的家族。”
“我没怎么跟她打过交道。“
“噢，倒没那个必要。我想表达的是，老弟，“沈臬回过头，眼里满是自信，”咱们家会书写比他们更厉害的传奇。等着瞧。”
段繁垂下头，说：“……裴安野的父亲和祖父都战死了。”
“我知道，他们就葬在前面。”沈臬说，“喂，我指的不是这种方式的传奇，你他妈瞎想什么呢！”
“你说，如果老爸看到这些的话会怎么讲。”段繁仰视着那些棺材，想象沉睡于此的群英们生前的故事。
“呵，那老东西可受不了这个。”
“你认为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事吗？”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沈臬突然面露愠色，“他已经走了，段繁，那是他的选择。我早就把他忘了，事实上，没他更好。”
他们来到栈道尽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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