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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结结巴巴吐出的两个字，听在墨烟耳中却是墨烟如雷贯耳。她心下大骇，双拳不由自主地握紧，随即一把将他蒙面的黑绫布粗暴地扯了下来——
他这回没有躲了，只是在绫布被完全扯下那刻低下了头，但墨烟还是看得一清二楚：他下半张脸已经完全被邪术侵蚀了，烂得除了发黑的牙龈外便再也看不到一寸好的皮肉，只剩下两排森白的牙齿和惨白的骨骼。墨烟一遍遍看着他这张面目全非的脸，最终视线停留在他右边眉毛处，心下猛地一沉。
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硬生生被她吞回了喉咙里，墨烟死盯着他右边眉尾处两颗细小的黑痣，眼睛恨不得将那两颗痣瞪出洞来。
段空竹！
不，不会认错的，右侧眉尾并生两颗痣并且会唤她“阿烟”的，只有她年幼还作为墨循之女拜在断云门下修行时，断云门中为数不多待她不错的、她的师兄段空竹。
他在仙魔一战后还活着！
段空竹还活着，太好了，但为何……墨烟心底那份见到故人的喜悦稍纵即逝，她神色激动地看着眼前这张千疮百孔的面孔，腮侧的线条因为牙关咬得死紧而绷成了一条冷硬的线条，她心下溢满了愤怒和疑问，但又不能立刻旁若无人地问出口。
是谁？！是谁敢把他害成这副模样！
墨烟压下满怀的愤慨，她偷偷瞄了一眼身后的君彻，尽量将声线保持得冷漠道：“你是谁？是何人指使你修炼禁术？”
那男子吐息微弱，黯淡的眼珠子在火光下隐约有了几分不那么真切的神采。他活动了一下下颌骨，几声轻微的咔咔声响过，他才终于稍微流畅地开了口，语气中满是疲惫道：“我叫……潮生，方才这位道长说的没错，我的确是被人指使……但那个人——他同时也给我下了毒咒，我不能以任何形式向别人托出他的名字，否则咒术发作，我便会肌肉寸断而死，阿……”
他似乎是想叫“阿烟”，但墨烟对着他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君彻，比了个口型道：他还不知道。
段空竹了然地止住了还没说完的那半个字。
“潮生……朝生……”墨烟喃喃道，“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他摇摇头，回视道：“不，这是他给我取的化名。我的真名……在受他操纵做了那么多害人勾当后，我也不敢用了。”
多讽刺！段空竹此前为人正直，心善怜弱，不愿与那老不死的同流合污，如今却被用作棋子，连自己的真名都不能说出口！
墨烟面露痛色，眼底一片赤红。
君彻在一旁默默听着，此时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修习禁术的？你䑕䜨脏器损伤严重，若是再不停止，再有几次反噬你便会䗼命不保。”
段空竹不语，低下头颅认真思索了片刻道：“我也记不清了……这段日子以来反噬愈发频繁，一旦被反噬，我便会意识不清，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也很难记起准确的时间，许多以前的事都只是记得一些若有若无的片段罢了。”
若有若无？
师兄，那你还记得我多少？墨烟心下怆然。
墨烟闭了闭充血发酸的眼睛，直截了当道：“……是不是姓方的那老不死的？”
段空竹发灰的眼珠再次回归浑浊，仿佛他眼里方才那片刻的神采根本没有存在过，闻言，他轻轻点点头，随后又一字一句地认真道：“他现在邪术大成，似乎是在国君身侧意图祸乱人界和修界……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了，我只是他手下无数棋子中还算好用的那一枚，他不会告诉我他的目的……”
“但是，”他又看向墨烟，严肃道：“他现在绝不是百年前那副模样了，尽量不要和他交手，若是实在没办法跟他碰上了，一定一定要万分小心。”
墨烟闻言不语，她垂下头，顺势垂下的墨发挡住了她大半边脸。
阴影之下，她眼底的恨意如火烧般浓烈。
君彻听二人似是熟识的语气，有些讶然道：“赤凛堂主，你们……认识？”
认识，当然认识，认识了大半辈子了。墨烟心道。
她把垂下的头发甩到肩后，脸上已经恢複了往常的神色，她淡淡道：“嗯，认识。他是我以前的……同窗，我刚开始没认出来。”
说到“同窗”二字时，她眼睫颤了颤，在火光下像两只振翅的蝴蝶。她原本想说的是“以前的师兄”，但又突然想到，如今的段空竹，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玷污这个仅有的还算干净的名字了。
君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也没有质疑她这副说辞。
他走上前半步，看向段空竹道：“那你以后作何打算？你这副身体不能再耗下去了。”
“我没办法，”段空竹叹了口气，苦笑道，“况且这具残躯也不算完全由我掌握，那个人废去了我的灵丹和修为，在我䑕䜨种下傀儡术的种子，就算我不配合他，他也能直接催动傀儡术操纵我的身体，强迫我去替他做事……他和我都知道这具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了，所以我最后对他而言必然是还能利用多少就利用多少。修界早就不干净了，在我之后，还有无数个棋子为他卖命……”
傀儡术乃是巫蛊妖邪之法，修界的公认禁术之一，甚至比起驭魂术来都还要更加阴暗可怕。施术者必须以满十月的死胎为引，将其血肉融化炼成药丹，便是所谓的“种子”，将这些种子种到施术对象身上，催动灵力便能操纵其肉身，此时施术对象便完全成为了施术者手中的傀儡，不再凭借自己的意志和思想行事。
但傀儡术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十分之高，每一次催动都需要耗费大量灵力，硬要比较的话，其消耗的灵力相当于一次催动一百团掌心大小的灵火，即便是在修界的高阶修士里，能在不走火入魔的前提下催动此法者也寥寥可数。所以哪怕这等妖邪禁术再好用，没有足够深厚强大的修为支撑着，用再多法器辅助也都无法施术，更何况是一次次地催动多个傀儡……
竟然连傀儡术这等阴诡绝伦之术都用上了，墨烟心下一紧，暗惊道，方恒松这些年到底修习了多少禁术？！
“我也不想再这样苟活下去了，”段空竹闭上了眼，透过被腐蚀得只剩下一层薄膜的眼皮，能看见他眼球附着的几根暴凸的细小血管，他道，“甚至是我想自裁时，他都能控制住我不让我死。阿……”
墨烟知道他想唤的是“阿烟”，朝他抬眼望去。但他顿了顿还是忍住了，只是再次睁开了眼，有些哀戚地看着她，目光一如往前那般宽厚、爱护。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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