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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六十二年冬 > 第27章 哈尔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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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嘉北挺有礼貌的。

    小时候和那些孩子玩,他就很有礼貌。

    工厂里的孩子也拉帮结派,那些孩子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大冬天的,拆了整串的大地红,一个一个,捻直溜了火药芯,拿卫生香一点,专门往路过的人脚下丢。

    有天,有个小孩丢到宋茉脚底下,炸响了,宋茉被吓得哇哇大哭。

    杨嘉北把那个孩子礼貌地狠揍一顿。

    那天宋茉穿的还是新衣服新鞋子,尽管躲得及时,鞭炮爆炸时的火星子还是把她裤腿给燎了个小黑点,她挂着泪回家,又被妈妈恨铁不成钢地骂了顿。旁边是正喜滋滋将一件短袖展开看的宋工强——宋茉她爸,那时候还腰杆挺直,说:“一个裤子嘛,你骂她做什么?要骂就骂那些滚刀肉,一个个的……”

    宋茉的妈妈手里拎着工厂里发的冻虾仁和两瓶口子窖,也骂他:“你有毛病啊?大几百就买个短袖?你疯了啊?”

    宋工强还是在瑟瑟寒风里展开那短袖:“这不是一般的短袖,这可是梦特娇,看看这做工,这花……”

    梦特娇,又叫娇衫儿,其实不过一polo领短袖,说是什么高科技材料,打火机点不着,穿身上出汗也不贴身……有点闲钱的男士都想来两条。

    杨嘉北回去,又礼貌地把扔鞭炮的孩子揪住,一顿暴揍。

    那时候杨嘉北还觉得宋茉这个爹还靠点谱。

    就像那时候的人还觉得梦特娇还挺高大上。

    这么多年了。

    杨嘉北看着工厂解体,看着人越来越少——以前过年才叫过年啊,厂里分猪肉分酒分猪肉脯牛肉脯,之前蔬菜水果的运输没那么方便,工厂也会发些南方的水果,什么椰子火龙果,虽然数量少,但人人有份,在那个时候价格还算昂贵。

    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热热闹闹,贴着红彤彤对联,鞭炮放得响亮,厚厚的白雪上,又积一层大红色的、厚厚鞭炮皮。互相串门儿,拜年,小孩兜里装着沉甸甸的奶糖和巧克力,老人满意富足,每家桌案上还供着亮澄澄的大橘子大橙子。去外面买东西,商场中人挤人,处处喜气洋洋,公交车上,年轻人拎着满满当当的拜年礼,聊着等会儿去哪儿玩,买什么东西,买啥都不差钱,大家都不缺钱,大家都觉得日子就能这样顺顺溜溜地一路幸福下去。

    后来呢?

    杨嘉北亲眼见过被下岗的工人发疯地往工厂里撒纸钱放鞭炮,见他们被驱赶走;看着无事可做的下岗工人骑着自行车绕着厂区闷头转,一圈又一圈;看着过年时候,喝醉酒的邻居,在听到电视机中播报的“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时”,伴随着自行车轮胎的爆破声,喝醉酒的邻居砸了那台黑白电视机;看着同学辍学,看着有人无奈到去菜市场捡菜叶子回来吃,看老人因为买不起药而只能依靠最便宜的、一毛钱一片的止痛药来止痛……

    杨嘉北看着这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看着黑土地矗立的一个又一个废弃工厂,烟囱,钢铁建筑……

    最先下岗的是工程师、技术员,是和厂长、车间主任、领导没有关系的人,是年龄最大学历最低的人,不要说今后的养老补贴和津贴,就连下岗津贴和遣散费也被层层克扣,到手不过薄薄一层。那些人已经不配称之为人了,他们只是一群为了自我利益、为了金钱而不在意人生死的怪物。

    杨嘉北大学毕业那年,不少父亲的朋友过来贺喜,其中就包括小时候教过杨嘉北弹钢琴、拉小提琴的一个老教授,他以前是厂里的知识顾问,是高级骨干,精通中日俄三语,在即将退休的年龄时离开工厂——他在第一批被裁员的名单上。

    “都说是给工厂经济减负,是’存菁去芜’,”老教授喝多了酒,感慨,“怎么我们这些杂草都被拔了,这还是不见好?这工厂咋还是倒闭了啊?”

    没人能说出过所以然,他们在工厂里干了半辈子甚至一辈子,有的人老老实实一件错也没犯过,年年评劳模,忽然就成了工厂的包袱,成了经济的负担。

    很多人都想不到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

    杨嘉北也没有想过,贫穷能让一个曾经腰杆挺直的男人,变成默许妻子出卖皮肉、甚至默许妻子’贩卖’女儿的恶魔。

    房间中还是热腾腾的,桌子上的菜,杨嘉北没胃口吃,也没心情吃,他喝了一瓶啤酒,不是壮胆,他是怕自己难受,怕自己一说起这些就心梗——他得说出来,得说。

    没有人再疼茉莉了,他得替她撑腰。

    宋工强低着头,他脸上的红还没褪下去,还是红彤彤酒蒙子的样子,杨嘉北知道他没醉,杨嘉北得在他清醒的时候把这话都说了。

    “说实话,我小时候还觉得您挺好,叔,我那时候真心觉得您好,后来呢?我知道下岗没办法,知道工厂倒闭……这都没办法的事,我也理解您那时候吃了不少苦,但是,”杨嘉北说,“您怎么对茉莉?”

    “您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完全不怕茉莉知道?您就不想想那时候茉莉还在上学,她得考试啊,”杨嘉北手握成拳,砸了下桌子,“她从小到大成绩这么好,完完全全能考个好大学,能走出这东三省,她那么优秀,她的未来还有那么长时间……您就一点儿也不想?”

    宋工强说:“她最后考的也不赖。”

    “那也没你的功劳,”杨嘉北说,“她跟着爷爷一块儿生活的时候,你往家里寄过一分钱吗?她被她妈带着走的时候,你吭过一声没?”

    宋工强坐不住了,他提高声音:“那是因为人家有钱!”

    “我知道当时她妈带她走是想干什么他妈的狗屁事!”杨嘉北盯着他,“你知道。”

    宋工强被他这么一瞪,寒气森森地直往上冒。他老了,早就老了,不是年轻人的对手,更不要说杨嘉北,他心里头摸不着底,年轻时候的那些什么勇敢啦,什么气䗼啊,什么热血什么傲骨……老啦,早就在贫穷日子的缝隙里,在柴米油盐几块几分钱里慢慢地磨没了。

    他早就不行了。

    杨嘉北平複心情,他给宋工强亲自倒了杯酒。

    “还是那句话,这杯酒敬您和阿姨生了宋茉,”杨嘉北说,“喝了这杯酒,您以后也别在想着找宋茉了。她现在快被您害死了,我得照顾着她,我也不想让她见让她病更严重的家伙。”

    “喝了吧,喝完以后,您和她就没啥关系了。等她病好,她要是想见您,逢年过节,或者结婚,我也带她去见见您,不过也就见见了;要是关系不好,也给您送点东西过去,全了您的面子。”

    “但你知道,”杨嘉北说,“您现在有孩子有家庭,我还是劝您,以后别再想着宋茉也是您女儿了。”

    “你这畜牲不配当爹。”

    说完后,杨嘉北重重和他碰杯,仰头喝完啤酒。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

    杨嘉北喝了啤酒往后走,他没开车,这地离他住的地方很近,两条街的路,也不等公交,他在雪地里走,灯光将雪花照得通明,昏黄的灯,澄明的月,皎洁的雪,这里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刻如此鲜活、回家的时候也带着渴望。

    因为家里还有宋茉,还有个他积极生活赚钱的动力。

    毫不费力地说,前几年的杨嘉北过得是真无欲无求。他几乎是玩命地工作,却也不想什么升职加薪什么住大房子什么……那东西没什么用,他自己过得糙,现在还在用单位发的肥皂发的洗发水。

    很多时候,他会想自己和机器人有没有什么区别,其实也有,他有感情,也有理䗼,更多的时候是一样的,目标就是天下无贼抓尽所有犯人把所有诈骗犯都关进牢里。

    兢兢业业的机器人警察,那天替了生病队员的值班,他已经很久没有休假,也没有休假的冲动。

    外面下着雪,杨嘉北安静地看报告,看资料。

    有人推开门。

    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抬起头,视线交汇。

    机器的汽油变成滚烫的血,普通的血化成可燃的汽油。

    杨嘉北看着被冻到瑟瑟发抖的宋茉。

    他又活成了人。

    现在不一样了。

    杨嘉北想自己得再赚点钱,现在的房子做婚房还是有点委屈宋茉了,看看能不能再换套大的;再买些花啊草啊,要好养活的,免得俩人照顾不好,死掉的话宋茉又要难过……

    他想自己那些钱终于有地方花了,可以给宋茉买以前他负担不起的那些东西,那些昂贵的护肤品,对了,当务之急是给她买一件又大又轻又暖的羽绒服,要鹅绒的,要最好的,她买的那两件还是有点不抗寒,里面塞好几层才保暖,还得给她买贴身的羊绒衫,要内蒙古最好的羊绒……

    他热腾腾地往前走,经过水果店,又买了大包小包,看这个她喜欢吃,那个也喜欢,满满当当拎着,还有明天早上,他得早起去报道,最好买点吃的备着……不,不,还是得吃点热乎的,不然多冷啊。

    计算好了,他也走回了家,家里面没人,等电梯的时候,杨嘉北没由来眼睛一热,他不作声,仰了仰脸,深吸一口气。

    他心疼宋茉,又没法去讨公道。

    怎么讨?

    她的母亲已经死了。

    她的父亲……

    那么多电视剧,那么多电影,刻画出一个不说话不爱笑不沟通的父亲角色,对儿女的伤痛视而不见,甚至于伤口上撒盐,高高在上指指点点。最后到了末尾,再峰回路转,刻画点温情啊,弄点感人肺腑的事情,于是父子/女抱头痛哭,和过去和解。

    去他妈的父爱如山,去他妈的父爱无言,去他妈的父爱沉默有力。

    不被感知到的爱除了会伤害人外还能有什么意义。

    几岁的孩子情绪不稳定不会表达正常,十几岁的孩子情绪不稳定不会表达就能被家长说来说去,几十岁的家长情绪不稳定还不会表达……怎么还能称得上沉默的父爱。

    就是没有,就是无耻,就是无能。

    杨嘉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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